来源:澎湃新闻
原标题:疫中笔记|救助数字时代之外的独居老人们
澎湃新闻记者 朱轩
小区封控十余天后,王也发现,楼栋里的独居老人比想象的多。
在群里,有老人说,实在没吃的了,去居委会讨了两根笋,还有老人在团购没成功后,着急,说这不是退不款的事情,是实在没菜吃了,他们就想要菜。
出于“简单地不希望他们挨饿”的念头,王也和女友谢小川在楼下贴了一张纸条,写上联系方式,说愿意给大家提供一些帮助。
在意识到老人可能面临的处境后,王也和谢小川在楼下贴了一张纸条。
同样注意到独居老人困境的还有90后女孩凌子和陈婷,她们所在的小区封控至今已满一月,其间有老人反映,“家里没有菜叶子了。”
她们说,有些老人怕麻烦别人,觉得“喝粥也能凑和”就不愿意求助,心里有想吃的东西却不敢表达,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。
凌子和陈婷帮老人们团的肉菜套餐。
在观察到老人们的情况后,王也和谢小川通过线下联系、线上建群的方式,让楼里年轻人分别“认领”老人帮扶,凌子和陈婷则通过整合社区资源,更精准、高效地照顾小区里64栋楼的老人们。
在上海接听、跟进市民求助的志愿者的小徐说,求助的老人有着共同点:社会接触面窄,在社区中相对孤立,不太会使用手机获取信息,所以求助的路径也比年轻人少很多。
“帮助老人适应当下的环境可能是个更系统的问题。”工信部信息通信经济专家委员会委员、DCCI互联网研究院院长刘兴亮告诉澎湃新闻,改变现状需要企业推进APP的适老化,需要子女和志愿者的支持。
他说,更重要的是,即使在数字时代,社会也仍然要为老人留一条人工通道、一个人工窗口和线下解决问题的渠道,保证“数字留白”。
不少网友晒出自家小区的团购、核酸或是帮扶助老的表格图。
团购大潮外的独居老人
“首先要有手机,其次得会用微信、开通微信支付,最后还要懂接龙……”对年轻人来说,团菜只是屏幕上的戳戳点点,但在独居老人眼里,这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。
27岁的王也去年年底从北京搬到了上海浦东一个老小区,小区封控后,他和女友谢小川观察到了老年人在线上社区中的无力。
谢小川发现,两百人的群里,有十几个人一看就是老年人,用着风景照或是初始的灰色头像。
有一次,群主团了一批蔬菜,但被卡在了路上,没办法运过来。群里的年轻人都表示理解,买不了就算了,但有个叫“开心过好每一天”的老人家就有点急,说这不是退不款的事情,是实在没菜吃了,他们就想要菜。
还有一次,谢小川看到群里有老人说,“你看现在(我)好可怜,只能早上去居委会,拿了两根笋回来吃。”当时楼里也有居民看到,这个老人家去居委会讨东西吃。她想,确实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才会这样做,这种老人可能不止一个,他们该怎么办?
王也说,即使老人有手机、能加入微信群,也不一定能完成买菜的全部流程。
正常情况下,一个小区里会有一个大群,根据团购东西的类别衍生出不同的小群,一个人会有三、五个甚至七、八个群聊,每个群都在团一两样东西……消息会不停的刷屏,有些老年人很难跟上群里的节奏。
而团购又会继续产生三到五个流程:收集购买意愿、付款和拿菜,此外团购不成功要退款,卖家临时涨价还要补差价。
“有个老人就和我说,他一整天都在被群聊消息打扰,太乱,他已经关闭了消息提醒。这导致他虽然加进了群,但其实什么都看不见,也参与不进去。”王也说。
目前,他们共联系到10位老人,只有一半会用手机微信,而且4月4日之前只有一位进行过团购,试图购买牛腩块,但好像没能成功。
王也所在的小区是从3月22日开始封控的,随着买菜愈加艰难,大家也越来越依赖团购,这期间街道一直没发物资,只团过两次蔬菜盲盒。
4月初,街道才陆续发放了香油、芝麻油、生抽、挂面、一大瓶牛奶、一包火腿肠和200克的午餐肉,以及两根黄瓜,但这些远远不够吃。
“年轻人尚能坚持,但老人事前没囤货的话,这些东西可能只够几顿饭,之后只能吃米饭。”他说。
于是,他和女友在楼下贴了一张纸条,表示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住户团购,不会使用微信的,可以直接敲他们家的门。之所以选择这里贴纸条,是因为楼栋入口处显眼,大家扔垃圾时容易看到。
他们陆续对接上了几位同楼的老人。
第一个老人是王也下楼时遇到的,他问老人有没有看到门口的纸条,老人说,他看不清楚,他是高度近视,几乎失明的状态,他们好几天没吃肉了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老人家主动敲了王也的门,他俩都有微信,但都属于“以为自己会用,其实并不会”的类型。还有一个老人,是王也在给其他老人送东西时,探出头来问了一句,这是什么?他也想要,他也缺东西吃。
王也和楼栋里的年轻人建了群聊后,把楼里的老人又“筛”了一遍,汇总信息做成表格:整栋楼25户中共有10户老人,有6位年轻人表示愿意帮忙,每人“认领”了2到3户老人作为帮扶对象。
凌子、陈婷和陈婷的老公制作的统计老人信息的表格,部分截图。
表格里的社区自治
连日的封控,让不少上班族注意到社区自治的潜力。
不少网友晒出自家小区住户做的表格、思维导图甚至日报,从核酸检测、楼栋消杀、社区团购到老人帮扶一应俱全。有网友说,在家隔离,只能做这些发挥余热了,也有人评论,表格本质上是统筹协调,也是城市管理。
90后的广告人凌子和陈婷便是运用“广告人基本素养”,通过表格等形式协助社区管理。
3月12日起,她们所在的老小区封控。
起初,小区团购很混乱,团长喊一声“东西到了”,不管楼是不是封的,所有人都下楼了,风险很大,于是,她们决定先从这一块入手做些改变。
凌子自嘲,她有点“社恐”,但同伴陈婷则是社交牛人,第一时间给居委书记打去了电话。
陈婷提出,要按生活急需品类比如蔬菜、肉蛋奶、防疫用品、药品等,把现有团购进行归拢,再给靠谱的团长做通行证,最后让志愿者分发,居委会书记赞同了陈婷的提议。
接下来,她们开始做起整合工作。
小区共64栋楼,每栋楼大概有10到12户人家,由一个楼长管理。
楼长原本有个专门群聊,但混进去了太多外面的人,人多嘴杂,最后变成了刷屏的聊天群,很多重要的信息都收不到,上传到群里的抗原试剂结果也被各种泄露。“搞得邻里关系都有点问题了……”
陈婷说,小区群也是差不多的光景,谁都能开团购,难免有争吵,甚至分裂了不同的小派系,信息流通变得低效。
4月8日,她们把各栋楼的微信群二维码整理成pdf分发,让各楼栋志愿者和楼长把住户拉进群,又把各栋楼的楼长拉到一个联络群中。
此后,她们又接手了小区里的“老年团”。
在统计老人信息的过程中,她们发现,在居委认定的35位独居老人中,只有12人有手机,比例只占三分之一,还有些虽不是独居,但情况同样艰难:有两个老人带一个小孩的,有子女碰巧没在家的,还有儿子阳性被拉走而且自己耳目都不太好的独居老人。
而居委、物业和楼长虽然热心,但同样年龄偏大,有些自己本身就是老人,线上操作的能力比较弱,精力也不够用。
凌子说,老年团能成立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找对了关键人——物业的毛经理,他在社区工作多年,社区老人他基本都认识,平时也很照顾大家,他有资源可以买物资,但不知道怎么能更好地服务老人。
“我们其实是通过建立有效的群组和流程,帮助他把团购做起来了,老人们听说是他的团都很信任,也很感激他,毛经理也愿意自掏腰包帮老人补差价。有些楼长叫他本社区第一男团(也是唯一的男性团长)。”她说。
当天,两个女孩便将64栋楼的微信群整理完毕,并很快完成了住户信息的确认。
同时,凌子和陈婷将楼里独居老人、低保老人、行动不便或残障住户的信息做成了一张表格,并提交给居委。“接下来工作人员上门做核酸或者发物资都方便很多了。”
给小区干的活,也沿用了凌子和陈婷在工作中的搭档模式:一人负责统筹、沟通,一人负责大小通知、文书和需求收集,陈婷的老公则包揽了数据统计、需求汇总、制作表格和收款付款核算等工作,和做项目没差。
自上周五开始这个“项目”后,她们又继续对流程进行优化。
有一天,有个阿姨找到她们询问,是不是团购已经统计完了?她是不是迟到了?她小心翼翼地说,知道年轻人忙,她也不想麻烦她们。
凌子说,她们马上给阿姨留了一份,同时也意识到,有些老人反应慢,注意不到截团时间,需要优化团购流程和截团时间。
4月11日,有老人缺成人纸尿裤,但超市早已买不到了,临时去开团也很难,凌子就找对应楼栋的楼长在小群里呼吁,没人有的话就在楼长群里再问下,刚好另一栋楼有多出来的一包,半个小时后,老人通过志愿者拿到了所需要的东西,这个事情就解决了,效率也比之前高很多。
“所以,我们现在求助的流程缩短了,在300人的群里去呼吁,发一条消息很快就会被无关紧要的消息淹没,但在精准的小群,信息传递会更有效率。”她说,她们相当于在住户和需求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。
“一个小样本”
参与到社区自治和帮扶老人的工作中后,凌子、王也等对社区的理解也在变化。
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社会学系讲师孙哲曾在澎湃新闻“后疫情社区”的讨论会中提到,城市居民对于“恶邻”的警惕远远大于对“芳邻”的向往,所以宁可选择不认识,不去激活这个社会资本。而“新邻里关系”是创造性的,是基于现代都市社会,具有群己边界,是一种有创造力的公共生活。
起初,团购群“鱼龙混杂”,关系错综,凌子和陈婷有种“不想参与纷争”的心理,但后来,在把这事情“拎清楚”的过程中,她们也感受了种邻里间彼此相熟、友爱的氛围,与高楼大厦里不认识对门邻居的生态很不一样。
凌子说,老人也有想吃的东西,但不会表达,怕麻烦别人。有些老人觉得“喝粥也能过”的话,就不愿意开口求助,更不会直接去找对门邻居说“我想吃肉、我想吃菜,你能不能帮我去买?”这种话。
陈婷说,这些天,楼长和老人适应了团购流程,第一天信息汇总到楼长处,楼长再转给物业处,最快第二天就能发到手上,紧俏的葱姜蒜、肉鸡还有绿叶菜都有,价格也公道。群里的老人家开始管陈婷叫“小陈姐”,还会发很多花式的“谢谢”表情包给她们和物业。
老人逐渐愿意去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了:有些老人想要吃肉,有些想要某个牌子的酸奶,还有些想要吃沙琪玛,或喝黄酒。
“当时听到这个要求我们都笑了。”陈婷说,年轻人眼里黄酒并非必需品,但楼长给她们解释,老人喝了一辈子黄酒,吃饭时总要来一盅,好长时间喝不到,睡不着觉呀。这让她们有点无奈,又觉得有点可爱。
“现在哪个老人家里没东西了就会告诉楼长,楼长再发群聊协调。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不害怕了,有缺的东西时自己会说,也知道要找谁帮忙。”凌子认为,这是一种进步。
同时,她也希望更多年轻人能参与到社区自治中。“楼长年龄偏大,他们可能时间更多、更热心一点,但在非常时期,还是需要一些年轻的志愿者去帮他们处理这些线上线下的事情,要不然效率太低了。”
她提到,不少志愿者都在帮助年长的楼长处理事情:有00后制作了小区的公众号进行信息发布,有教师志愿者主动去给封楼的居民运送物资,也有居民为他们提出很多优化流程的好建议。“我想,即使疫情过后,这种帮扶模式也可以为小区里的老人们沿用。”
在王也眼里,他的楼栋同样是个小的样本。
疫情之前,他对左邻右舍一无所知,只是为了找个住处。唯一的接触是拆行李的木架时需要工具打开,才鼓起勇气敲了邻居的门。
他发现,小区住户、楼长以及居委之间信息并不互通,大家对居委、街道此前的操作有很多不满;而本应成为居委、住户之间桥梁的楼长,自身也是老人,没有微信,也在他们的帮扶名单中,住户不知道楼长和居委是否有沟通、这种沟通又是否有效。
他觉得,现存的自治是一种没有其他办法时的应急举措。在疫情中,帮助老人只是出于一个普通人想让老人能维持基本生活的朴素想法,并不是“多善良”或者“多好心”才能做。“这件事并不难,年轻人如果还能买到东西的话,只是在群里多问老人一声、多买一份的事儿。”
除了在社区寻求帮扶,部分独居老人会向热线求助。
今年18岁的小徐是上海人,在民间志愿者组织接听市民求助并跟进解决,老人们的求助集中在求医、求药和求生活物资等几个方面,小徐笑称,他们就像民间版的“12345”。此前,他也曾在社区做线下志愿者,但因其他志愿者感染,被隔离在家。
他说,比起社区里的熟人求助,线上的求助的老人年龄更大,防备心也更重,他们多半不熟悉电子产品的使用,不会填在线文档,在社区内相对孤立,求助渠道也较少……
“数字留白”
“您好,我是上海XX医疗救助的志愿者。”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上海医疗救助的志愿者小徐。”“谁?”
“我看到您登记的XX求助——”“没有,不需要!”
这是小徐回拨老人求助电话时的一段对话。
遇到这种情况,小徐猜测,可能是子女或者亲友代为老人填的求助信息,但老人却把他当成骗子。他说,有些老人边界感很强,也不太理解“志愿者”的定义,他们或会东扯西拉,偶尔又提一句确实有(求助)这个情况,但等细问,又不肯回答自己是哪个街道和居委的;或会把他们当成官方组织,投诉基层的情况。
小徐的日常工作界面。
还有一次接通电话,对方是个哭泣的老人,她说:“求求你,求求你,帮帮我,这个真的很痛很痛哦。”老人新冠核酸检测阳性,在酒店隔离,因为本身有痛风和高血压,走不了路。后来,在小徐的帮助下老人对接上了居委会、街道的工作人员,他们帮老人从家里把药拿到了隔离点。
大部分诉求快则几个小时能解决,慢则一周,但也有遗憾。小徐说,志愿者团队里有医学生或有急救经验的人,见证过生老病死,知道癌症晚期并不一定能抢救过来,但因为老人走的时候很痛苦,他们无法平静。
面对这些,志愿者都需要调整好心态,理解独居老人的困境和状态,再面对下一个求助者……
工信部信息通信经济专家委员会委员、DCCI互联网研究院院长刘兴亮告诉澎湃新闻,现存的很多互联网产品对老年人并不友好,即使老人们拥有智能手机,也很难灵活运用,更别提有些老人没有手机或只有按键手机。
刘兴亮分析,很多老人习惯了去菜市场或者线下超市买菜,封控让他们无法出门,但又不会用数字化的方式购买。
其次,老人的视力、手指灵敏程度和理解能力都在衰退,手机复杂的APP和抢菜、团购方式增加了物资的获取难度,更别说要和年轻人一起拼手速了。最后,老人的心态也影响着他们使用电子产品的方式。疫情期间,菜价可能上涨,有些老年人看到价格贵了可能就选择不买了,或是一犹豫就错过了抢购,这些都会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。
刘兴亮认为,对于这部分封控在家、不会抢菜的老人,政府、社区需要为他们做好保障工作,从更长远的角度来说,社会需要为他们“数字留白”。
“不仅仅是在买菜这一环节,在医院挂号、乘车出行、健康码出示等方方面面的日常生活中,老人都会面临没有手机或不会使用手机的困境。”
“目前市场上的部分企业也在做适老化调整,很多应用都有老年版,字体调大、APP间隔调大或是去除了广告,但总体来说还是不够的。”刘兴亮说,企业需要盈利,改动之后可能赚不到钱,从商业角度他们是不愿意做这件事的,所以更需要媒体呼吁、引导,增加企业的社会责任感。此外,还需要政府、社区、老人子女以及线下的志愿者去引导,面对面、手把手教老人怎么使用手机、防范诈骗。
“在智能化时代,更需要给老人一条非数字化的办事通道,留一道人工窗口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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