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奏紧密,光束流转,灯光昏暗之中,几十个穿着花棉袄的老人挤在一起,和着音乐手舞足蹈。

她们“舞姿”各异——有的左右扭动,有的狂甩头发,有的跳上桌子挥舞围巾。一个老奶奶看起来年事已高了,头发花白、眼睛也几乎睁不开,但依然张开十只褶皱的手指,跟着旋律努力挥动双手;几乎没有了牙齿的嘴张成“o”形,呕呕哑哑。

在安徽省宿州萧县毛营子村,一群老年人聚在一起“蹦迪”跳舞的视频引发关注。组织者是该村村民王明乐,一个90后小伙子。跟着他跳舞的老年人平均年龄80岁,最老的有几近百岁。人数最多时,他同时召集村里的六百户老人一起跳舞。

但热闹的背后是孤独。王明乐说,之所以产生带老人跳舞的想法,是因为看到了村里几百户留守老人的艰难与孤独。同样孤独的还有他自己,在舞曲中,这些孤独的灵魂相互靠拢。

老人在王明乐的带领下,在KTV"蹦迪"

以下是王明乐的自述。

 

【1】“我把老baby们带得越来越皮了”

 

我叫王明乐,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六。但在老家村里,我还有另一个外号:“董事长”——这是村里几百个老年人给我取的,不是因为我真的开了什么公司,而是因为我常带着全村老人跳舞,跳着跳着,我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。也许在他们有限的词语体系中,像我这样的指挥者就该叫“董事长”吧。

我怎样“指挥”老人们呢?最开始,我会带她们找一块村里宽阔的空地,前方架上手机,音响里放上音乐,我就在镜头最前方扭动,让后面的老人学我的动作——脚底踏着音乐,双手举到半空,头时而高扬时而垂下,让整个人像根水草,肆意摇摆。

跳舞时,我可能会把嘴张大,挤眉弄眼,表演各种夸张的表情,甚至有时会戴着草帽拿扫帚装作吉他手,尽力活跃气氛。

有时,我会带她们去村里唯一的KTV,开一个大包厢。旋律回旋流转,几十个老人簇立着挤在一起,跟随节奏扭动、挥手。我知道他们很投入,忘情时,还会有人站上桌子,解下身上的围巾或帽子挥动。

我们的舞曲只有一个风格,就是“嗨”。老人们喜欢“嗨”的,有时候我放段轻柔点的音乐,他们都会嫌弃没有节奏,跳不起来。

爱上跳舞后,她们也会自备“服化道”,有的会在赶集时买些猪八戒帽子,或者颜色鲜艳的新衣服,穿来跳舞;还有些老奶奶会开始涂口红、腮红,打扮自己。没有这些家伙事儿的也没有关系,手中的拐杖、家里的小板凳,都能成为她们挥舞的“道具”。

老人们跳舞会上瘾,一般咱们年轻人跳个十几二十分钟,就该累了,但这些老人们,跳上四五十分钟都不累。经常我都跳喘气了,说“别跳了”,但他们还不想停下来,老猛了。

昨天,一个90岁的奶奶趁我不注意,嗖地爬上了树,我看着都害怕。我想,我把这些老baby们带得越来越皮了。

我会把老人们跳舞的视频发在抖音上,老人们很喜欢看。没有智能手机的,就找我或者子女要手机玩。她们看不懂字,但只要看见屏幕里的自己在扭动,就很开心,她们说自己“上了电视”。

有人说,我是在带老人们“蹦野迪”,说我们这风格是“赛博朋克”。其实我没蹦过迪,也不懂那些名词,我更没学过跳舞。跳舞只是身体发自本心的摇摆,我们的舞蹈没有编排好的的动作,或许连舞蹈都算不上,但是,最重要的是快乐。

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给老人发了鸡蛋,“5个鸡蛋跳一次”,我想在这儿澄清一下,还真没有。不仅没有,她们还常常主动找上我家,“小六子,什么时候再安排跳舞玩玩?”

你看到她们跳舞时陶醉的神色,也会知道快乐这种东西都写在脸上,是装不出来的。

老人们脸上的可爱笑容。

 

【2】600个老人,同一种孤独

 

跳舞是从2019年左右开始的。那时,我外出打工回家,走在村子里,发现村里已几乎没有了年轻人。好多老人就在家门口搬一只小板凳坐着,或抱一只大公鸡,没事儿做;或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干瞪眼,没话说。

当我从那些老人们面前经过,我能感受到背后,我立刻成为了她们新的话题——当该聊的家长里短都聊完了,只要有新的一点儿变动,她们都要从中找找乐子。

那时我就意识到,这些老年人太孤独了。村里没什么出路,年富力强的孩子们几乎都去上海、昆山、南京等大城市打工了,过年才能回来一次。平日里,家就成了空壳,只剩下这些高龄的留守老人。

有人家里三四个孩子,却都对家里老娘不闻不问,不仅钱的方面不支持,逢年过节也不回来陪伴,你想想这是什么世道?老人们或许也会心酸、难过,但都八九十岁了,她们又能怎么样呢?说得不好听点儿,就是在村里等死了。

在我们村,这样的老人特别多,几个庄加在一起,得有六七百口。

在我看来,这些留守老人所更为缺少的,是那种精神上的东西,这也成为我带她们跳舞的初衷。

第一条视频是从几个老头儿开始的,当时,我把他们从家门口的地上拉起来,让他们跟随我的动作跳,但他们都很害羞,觉得在众人面前手舞足蹈是件丢人的事。直到我给他们发了几根烟抽,他们才一点点试着接受。后来,这四个老头儿成了我们舞团初始的“四人天团”。

其中一个老头儿叫毛宏礼,他是最全力配合我的动作要求的。自从老伴去世后,他已经独自生活了20年左右。平时,儿女通常各自忙工作,很少抽出时间探望他。即便年岁已高,他依然自己种菜维持生活,想着少给孩子们添负担。他说生活费一个月200元就够了,桌上常常只有一碗粥和一碟咸菜。

跳舞前,他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在家里看电视,一坐半天。在我提出了跳舞之后,他很快就响应了我,说就当每天舒展一下筋骨。

而真正把全村老人都组织调动起来,是一个特别困难的过程。起初,老人们都害羞,觉得这样的东西“拿不出门儿”,就只在旁边看热闹、不参与,或者上来扭两下就走了,挺尴尬的。

那时,我一个个去老人家里劝说。我自认为我在老人们心中是个好孩子,是有人格魅力的,慢慢地,“四人天团”一点点扩张成“八人组”。

时间一长,有些老人在那坐着也确实无聊,而几个带头跳的老人就像一个“陀螺”,将越来越多的老人“卷”进来,一起跳舞的队伍就这样越旋越大。

到现在,老人们再也不害羞了,反而觉得跳舞是往自己脸上抹光辉。她们都抢着跳舞,冲到手机摄像的最前方去跳,那种心情就像是,自己有了优秀的一面,就急于向大家展示和炫耀。

随着老奶奶越来越多地加入,那些一开始比较给力的老头们反而害羞了,现在,毛宏礼他们几个都不怎么好意思来跳,舞团几乎成了一个由老奶奶组成的“女团”。在我们村,老奶奶确实更多,她们活得更久,所以很多都是单身。

去年春节,我组织了一场大型“舞会”,把村中几乎所有老人都召集进来了,加上邻村闻讯赶来的,一共600多人。老人们给我准备了一块儿木板,让我坐在上面,村里的男人们将他从村东头一直抬到了村西头,大家包围在我的四周,说感谢我对村里的付出。

老人们很感激王明乐。图/受访者供图

 

【3】从哪里缺少爱,从哪里补回来

 

我想我之所以能和老年人这么玩得来,和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有关。

小时候,我和长辈的关系可没有现在这样和谐。我从小被父母“揍”大,哪天我不挨揍,他们都会难受那种。他们打我往往没有原因,也许只是哪天打麻将输钱了,回到家也要把我揍一顿。

直到现在,我的噩梦还常常出现那样的场景——父亲随手抄起一个擀面条的竹杖,敲向我的头或胳膊,我逃,他追,从家里一路打到外边的厕所。现在说起来,都还觉得好疼。

虽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,都说“隔辈亲”,但我的爷爷奶奶也从不护着我——他们也不爱我。家里如果有好吃的,奶奶就锁在柜子里,留给大孙子或小孙子吃,哪怕放到发霉,也不会给我吃一口。

小时候我也没有过零花钱。我记得学校组织春游时,看到别的小朋友都从家里带好吃的,而我却什么也没有。我也想吃好吃的,可兜里就连买一瓶汽水的零花钱也没有。不是因为家里有多穷,就是因为没有爱。

后来,我开始叛逆,和村里的混混混一起翻墙头逃学,偷家里的电风扇卖了去网吧,带着老师一块儿斗地主……那时,我恨我的爸爸妈妈、爷爷奶奶,虽然现在也释然了,但一回想起来,还是觉得当时如果他们能多爱我一点,我也许不会那么叛逆。

初中毕业我就辍学,出去打工了。我做过厨师、服务员,还在北京干过几个月的导游,但从小不被爱、不被认可,让我没有自信,性格羞怯,面对陌生人时常常说不出话来,这样当然干不好导游,所以干了几个月我就回家了。我想,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。

后来我开始在县城创业。我把大城市的“代驾”概念带到我们县城,开了一家代驾公司。我是县城里第一个干代驾的,后来同行多了、有了竞争,我又开始卖酒——喝了酒,然后才能找我代驾。我从河北一个酒庄进酒,然后卖到我们这儿,销量还不错。

从头到尾,我没有得到家里人的一点支持。但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,接触了更多人之后,我的性格一点点变得开朗起来。我想,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开朗的人,只是小时候压抑着,没有被开发出来。

也是做买卖赚了些钱后,我才感受到,家人开始爱我了,对我的态度都变好了。也是这时候,我开始带着村里老人跳舞,爷爷去世、奶奶在家里,但因身体不好,也不怎么参与我们的舞蹈。

也许正是因为从小缺少来自长辈的爱,现在,我对于老人总是格外亲近,我总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事儿,得到他们的认可。看到他们脸上满意的笑容时,我的心里总是特别的欣慰。

虽然我是舞团唯一的年轻人,但和老年人们相处时,从来没有什么长幼尊卑,只有好朋友之间的平等。我从来不叫他们“x爷爷”“x奶奶”,都叫“老曹”、“老王”或直呼其名,更多时候,我叫他们“老baby”。

与老年人交朋友和与同龄人交朋友是不一样的。同龄人吧,都喜欢吹牛,我最烦吹牛的人,所以不喜欢和他们交朋友。他们的娱乐活动也就是什么喝酒、唱歌、洗澡,还常常做些不正能量的事儿。

而我不爱喝酒,没事儿我就喜欢在家里喝喝茶、养养花,或者看看鸡鸭鹅。我家盆景和字画都很多,我喜欢这些东西,有时候看一块奇型的石头或者一株兰草,我都能看上一整天,不吃饭都没事。平时我也总喜欢拿个保温杯出门。

也许从骨子里,我就和其他年轻人不太一样。除了几个玩得好的发小,我的朋友们都是五六十岁、甚至八九十岁的“忘年交”。

 

【4】“相比他们离不开我,我更离不开他们”

 

除了跳舞,我也常组织们老人一起包饺子、做饭。我家门口那个二十平方的小院就是我们的根据地。

赶集买上八九百块钱的食材,回来用一个双臂环绕那么大的铁锅烧菜:红烧鸡块、土豆片炒肉、烧猪蹄……以前我在饭店当过厨师,现在就能也能给她们露一手。

王明乐在自家院子给老人做饭。

去年我还租了两辆大巴车,载着村里的100多个老人去县城旅游,游览了那里的代湖公园、植物园。有的老baby一辈子没去过县城,我就带她们也在城里的楼市里也转了一圈。

今年春节,我还买了许多烟花,叫那些一个人过年的老人来我家院子里看。进口的烟花一桶要一千多,但可好看了,砰砰砰砰射击到天上,炸出形式各样的特效,声音还响。老人们很喜欢——他们就喜欢热闹。

平时,对那些家里有困难的老人,我也没少送鸡蛋和送肉。去年我粗略算了下,我给老人们花的钱有几十万,都是我卖酒和代驾的利润,我都不知道怎么花的这么多。

其实疫情期间,生意划入低谷的我也想过放弃。那时没有心情带老人们一起玩,但常有老人来我家找我,找我唱歌、让我拍照片,或者让我放段音乐给她们听。一想到我是她们精神快乐的支柱,我就不忍心放弃,所以一直坚持到了现在。

有时候他们自己家蒸馒头,炸丸子,或者收了什么菜,都会送过来给我吃。有一次一个老baby在山上一步一步地挖了蒸地枣苗子,回来炒了送给了我,我知道这种枣苗恨难挖,卖到集市上也价值不菲,真的特别感动。

由于现在我还是单身,这也急坏了村里的老人们,除了跳舞,她们每天就着急给我介绍对象,去年光是相亲,我就相了八十多个,都是她们的亲戚,或者打工认识的女孩。

这些相亲对象我一个都没相中,没有长得好看的,我总觉得老人和我的审美还是不太一样——我喜欢瘦的,但老人们总觉得女孩胖点好看;我不喜欢浓妆艳抹的,但老人们看不出来化妆品的掩盖,有的女孩儿,脸和脖子不是一个颜色,但老人也觉得没什么。我不忍心辜负老人们,所以她们说的对象我都会去看。

都说老人们现在已经离不开我了,但其实,我觉得我离不开他们更多一些。

去年,我们中的两个小伙伴永远地离开了,是平静地走的,但我还是很伤心。有时我晚上睡不着的话就会害怕,怕万一哪天他们中的谁又离开了。我希望时间可以慢一点,再慢一点,希望他们能再多陪我,陪我的时间更长一点。

九派新闻记者 裘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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